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心中无端沉淀出许多令人窒息的郁积,追逐名利,奔波生活,穿梭于高楼大厦的隙缝里,拥挤在茫茫的人流中,戴着虚假的面具拷问自我。梦醒时分,时常想起一起生活过的战友,怀念那段喊山的日子。
新兵连结束后,我被分配到地处偏远一个叫“凤凰岭”的山沟里看守营房。凤凰岭营房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地取青石构砌,在山谷的环抱下错落于半山腰,一条山路逶迤十几里,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八十年代以后,部队陆续从山沟走向城市,又不肯舍掉已经废弃的老营房,只好留下一部分兵力,或班或排或连为单位驻守,这在我军来说是非常普遍的事。
班长老赵是一个志愿兵,也是凤凰岭营房的最高首长。全班十个人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护营房和隐蔽在茂密森林下的坑道。从营房齐全的设施功能依然能够追忆出往昔岁月的峥嵘。一辆破“偏三”(三轮摩托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也就是班长用它把我和送我的排长从三十多里外的小镇车站上接回来的。
对于我的到来,老兵们表现了很高的热情,用班长的话说是给山沟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加之排长光临,少不了庆贺一番。山沟的兵一般不受酒的约束,老兵们说,在山沟看营房,甭说喝酒,就是整天睡大觉,也是为国家做贡献,不醉不休。第二天排长走后,班长带我到营房能够走到的地方巡视了一圈,熟悉了情况,我就算正式安营扎寨成为凤凰岭营房的一个兵了。
在山沟看守营房,没有正式的早操规定。当晨星还在天边闪烁,班长的闹钟代替了起床号,整装列队后,班长老赵简短下达了科目:“同志们,为了增强我们的体魄,更好的履行军人职责,今天早晨的科目是喊山,在行进的过程中,要预防磕伤、划伤,听明白了没有?”“明白!”我们齐声回答。班长把手一挥:“出发!”我们顺着崎岖的山道攀爬,我紧跟在队伍的最后,心中不由暗暗佩服,老兵们个个象猴子一样灵敏快捷,等登上580米凤凰岭主峰,我已挥汗如雨,山风吹来,酣畅淋漓,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浑身沁出一股冰凉的快意。稍作休息后,在班长的带领下,我们一字排开,双手在嘴边捧作喇叭状,气运丹田,一起朝着山谷喊“嗷——呵——呵——”一浪高过一浪,顿时引得松涛阵阵,山谷轰鸣,惊起一群飞鸟,这声音划破了黎明,卷起晨雾,在山谷回荡。不多时,朝阳腾空而起,万道霞光给山峦披上了一身银装,鸟儿鸣唱——山醒了。我们活动着筋骨,挥洒着心情,远远看见营房的烟囱上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
这就是喊山。喊山是山沟兵的专利,老兵是跟老兵的老兵学的,不知首创于哪年哪代,也许山沟兵粗犷的性格和嘹亮的大嗓门都是喊山练出来的。
短暂的新鲜之后便是难耐的寂寞。山沟兵的苦不仅仅在于物质上的短缺,更多的是精神生活的匮乏荒瘠。由于路途远,报纸和信件每周才能由小镇邮电所转送一次;飘着雪花的14英寸黑白电视好容易调治清晰,啪,停电了,老兵们气得直拍腿骂娘,不得不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复习着已经翻烂的杂志;一部电话单机,经过了几次插转,往往喊哑了嗓子,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在冬夜,大都靠班长一把破旧的二胡来打发漫长的寂寥。我慢慢读懂了老兵们那句“睡觉也是做贡献”的牢骚话。
一天,小镇上的邮递员来过之后,班长老赵一个人喝了很多的酒,是夜,我从梦中被班长推醒,他给我做了一个起床的手势,我懵懵懂懂地跟随他爬上了山顶,山风强劲,冻得我直打寒噤。一阵沉默之后,班长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嗷——呵——呵”,像是被一口血痰哽咽住,月光下,班长一脸的泪水。我问班长怎么了,班长说,没什么,回吧,怪冷的。后来从副班长那里得知,班长老家的未婚妻和一个小老板私奔了。我对山沟兵喊山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情绪的宣泄。
一个寒冷的冬天过后,山坡上残雪消融,小草抽出嫩芽,带来了春天的信息。通过那部单机电话连里来了通知,推荐我参加师高考复习班,这对于凤凰岭营房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喜讯,班长拿出珍藏多年的“杜康”为我送行,老兵们挨个和我碰杯祝福,说一定不能忘了凤凰岭,一定写篇文章让外界都知道在凤凰岭山沟还有一群默默奉献的士兵……
走出凤凰岭一晃十几年了,有些老兵的名字也记不起了。军校毕业后,辗转了许多地方,领略了城市的繁华和舒适,但山沟兵的经历却深深地印记在心灵深处,向往着投进大自然,在登高望远处从胸腔中迸出一声呼喊——
嗷——呵——呵——
※本文作者:午夜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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