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不幸福是因为太有文化
从伍迪·艾伦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安妮·霍尔》,讲起“知识分子都他妈是一群精神病”。文艺青年请仔细阅读。
《安妮·霍尔》剧情简介:
戏剧家艾维·辛格(伍迪·艾伦 Woody Allen 饰)是这样一个人:非常介意自己的犹太人的出身;自认为有童年阴影,看了十六年心理医生没见好转却一直付钱看;有点阿Q精神,但对人生却充满消极;喜欢一直讲无聊的笑话。正因为自身的神经质特质,艾维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
艾维遇到了安妮(黛安·基顿 Diane Keaton 饰)――一直梦想成为歌星的女孩,两人渐渐堕入爱河。安妮在艾维的帮助下歌唱技巧迅速提高,但她的父母却反对她与艾维来往。
安妮得到了唱片商托尼的注意,获邀前往好莱坞灌录唱片,艾维跟着前往了好莱坞向安妮求婚。
你之所以不幸福,是因为你太有文化
我第一次看《安妮·霍尔》是大四,那时我念念不忘的是安妮的这句话:“我碰到过太多混蛋了。”现在我念念不忘的是她的另一句:“你总是觉得我不够聪明。”
尽管艾维总是极力否认,但是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安妮确实是这个看法。纵观全剧,这个评价对她未必公平。这个把“La-De-Dah”挂在嘴边的威斯康辛来姑娘,开车技术奇烂,需要借助大麻来提高性致,会用非常弱智的借口来挽回跟情人的分手(打虫子,效果奇佳)。她有受不住诱惑的时候(跟她的老师大卫),而且最后似乎是受到一个富豪的诱惑而离开了艾维。
但是,这个姑娘有良好的歌唱天赋,而且具有超凡的文学灵性。
艾维第一次在安妮家看到希尔维亚·帕拉斯(Sylvia Plath)的诗集,大概有点现在像我们看到一个女文青读张爱玲一样,耸一耸肩,心里想,啊,小清新。后来他劝她去读成人教育课程,她看上的是《现代美国诗歌》和《长篇小说导论》这样的课。剧尾他们最后一次吵架,她脱口而出就是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他震惊之余,只能说一句“是我向你推荐这本书的”。
她主动地去结识艾维,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喝酒,愉快大方地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却从来没有以婚姻相逼。事实上,即使以一个苛刻的标准,安妮也算得上是自由健全女性的典范。
艾维有资格挑剔她吗?尽管电影里没有渲染,不过完全可以看得出,艾维勾搭女人的本领相当地强,而且专挑文艺女性(我觉得女文青已经完全不能涵盖他老婆的层次了)。第一任妻子艾莉森只是他出场的晚会的一个志愿工作人员,他可以三言两语地哄她说出自己的论文题目是《20世纪文学的政治使命》,然后用一连串的左派暗号来跟她套近乎;第二任妻子是个眼界相当高的女知识分子,她所提到的那一连串与她相熟的座上宾,不仅在当时纽约的知识界赫赫有名,就算放在当代世界学术史,也是能够有一席之地的,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挑了作为政治喜剧家的艾维作老公,可见他有多不同寻常的魅力。
除此之外,他真是毛病多多。比如说,作为一个犹太人,他对任何“反犹”的暗示或倾向都不能容忍,别人说到一个跟“Jew”发音接近的词,他都会觉得别人有反犹倾向,有人表达对纽约的不满,他都会认定别人是反犹主义,因为纽约是美国犹太知识分子(同时也是左派知识分子)最集中的一个城市。安妮的奶奶是个经典的“恨犹者(Jew-hater)”,他能跟他们坐下吃完一顿饭而不掀桌,原因大概是奶奶完全把敌意表现在脸上,而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厌世、悲观,他沉溺于对死亡的幻想,他连续十五年都在看心理医生,他在被警察抄牌的时候,当面撕掉自己的驾照,还安慰警察说“我只是对权威有一点不爽,不是针对你个人”。这些都不是大的毛病,他最大的毛病,在于他身上那种自相矛盾的性格。
用伊索寓言里的比喻来说,他就是那只蝙蝠,只不过是反着来:在寓言里,蝙蝠是见兽装兽,见鸟装鸟;艾维刚好相反,跟知识分子在一起,他觉得自己跟这群装腔作势的家伙绝逼不是一路人,跟普通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又开始鄙视这些人是文盲。就好像动物学家没有让蝙蝠自成一类,我们也没必要把艾维列为“第三种人”:蝙蝠其实就是哺乳动物,艾维其实也就是个知识分子。
“我永远不想加入这样一个俱乐部,它的会员是像我这样的人。”
在一开始,艾维就没有掩饰他的这个倾向。我甚至觉得,他就是在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讲一个蝙蝠的故事。影片迫不及待地跳过和安妮相遇的开头,直接讲述他们某一次在电影院约会的场景:他们排在一条缓慢移动的长队里,后面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在对自己的女伴评价费里尼,学术词汇乱飞,唾沫星子溅到艾维,艾维对安妮抱怨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还把麦克卢汉本人从广告牌后面拉出来把学术男羞辱一番。
平心而论,学术男的用语称不上特别高端和装逼,“技术性的(technical)”、“自我沉溺的(indulgent)”、“热媒体(hot media)”……现在的公知随便一条微博都能甩这个几条街。以哥大讲师的水平,我觉得那学术男已经是相当地克制,反倒是艾维表现出来的敏感和不饶人,让人有点瞠目结舌。
在他第二任妻子携他参加的宴会上,艾维躲在一个小房间里看NBA,妻子进来后,他发表了这么一个观点:“知识分子可以看起来才华横溢,实则狗屁不通。”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但引发这个评论的场合却有点让人匪夷所思:知识分子在自己人搞的聚会上聊学术,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吗?
我倒是参加过官员和商人的聚会,席上尽是荤段子和潜规则,见到姿色尚佳的女同志还有人借着酒和威势吃豆腐。我也听好友说过和一位清华某文科带头人吃饭,餐桌上讲的都是楼市和股票,让在座几位青年学人好生失望。相比之下,几位纽约重磅知识人齐聚一堂,谈一点“异化的模式(modes of alienation),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晒敌意的?
所以,我们必须起一下这只蝙蝠的底: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哺乳动物?
在安妮带艾维回威斯康辛的家之前,刚好有两个片段讲到这件事。第一个是别人要他帮一个同行写点笑话,他看着同行给他展示自己的“品位”,心里默念:“天哪,这家伙真是个可怜虫。”另一个是他在威斯康辛大学的表演,一开头就说,“当年我给纽约大学开除了,原因是我在考《形而上学》的时候偷看了隔壁同学的灵魂。”全场哄笑。
于是我们现在知道,尽管艾维可能比剧中出现的正牌知识分子都要“左”(他说,只要有一个人还在挨饿,他晚上就睡不着),尽管他对当时流行的所有左派理论了如指掌(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或许还有结构主义),他依然只是个“半路出家”的,他自己真正的同行是那些滑稽可笑的“可怜虫”,他只是凭借犹太人的身份和对左派意识形态的自我认同而成为一个知识分子。
他讨厌的断然也不是知识分子整体,而是学院派知识分子。那个口沫横飞的哥大讲师,参加宴会的纽约知识界名人,甚至他的前两任老婆,都属于面目可憎的学院派知识分子。萨义德写作《知识分子》的时候,大概没想到知识分子内部还会这样来拉仇恨。
看不起学院派知识分子的“非主流”,明显也不会看得起知识分子以外的人。他对自己的粉丝是这样,对自己的喜剧家同行是这样,对安妮还是这样。唯一看得顺眼的,估计只有那个一直喊他“麦克斯”的高个朋友。即使是这样,当他朋友移居去加州,开始投身情景剧表演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恶毒地吐槽。
跟这样一个精神分裂的人恋爱和生活,真是再辛苦也没有了。他给安妮买和“死亡”有关的书,出钱让她去看精神医生(而且还是弗洛伊德那一派的),还给她推荐成人教育的课程,他做的这些,都应了安妮的那句话“你嫌我不够聪明”。可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做法还很得意,因为在加州的露天咖啡店,安妮说,我感谢你让我勇敢地唱歌,然后她马上用自己的谈吐,证明艾维对她的改造有多么让她受益(《死于威尼斯》),这个场景被他原封不动地照搬到自己的话剧中了。
即使我们承认安妮确实从艾维那里受益良多,这个过程也并不一定让她开心:长期跟一个否定自己智商的人一起生活,她的自信压抑应该非常严重。一段健康美好的关系,不仅是要让彼此变成更好的人,也应该让彼此变得更喜爱自己。她最后选择了托尼·雷西,可以肯定和钱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想在变得更好之后,再变得更有自信而已。
不过,我们也不能说他完全没有反省,在他们第一次分手的时候,他茫然地走在路上,碰到一对恩爱的情侣,居然走上前问:
“你们看上去是很幸福的一对。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女人说:“我很浅薄和空虚,我没什么想法,也说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
男人说:“我跟她完全一样。”
艾维说:“所以你们终于想到法子了对吗?”表情没有一点恍然大悟。我不知道这是场面话还是他无奈的表达。如果是后者,那也相当讽刺。这无异于宣称,知识就是一种原罪,知识分子不配得到爱情和幸福。这真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某部小说里一个女人对男主人公说的:你做爱的时候就像一个知识分子。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自嘲,还是一种抗议。
复合以后,他和高个带着安妮,去他们小时候住过的布鲁克林社区怀旧,还尝试和安妮一起吸点可卡因(结果他打个喷嚏,上万美元付诸鼻涕),他有付出努力在弥合和安妮的鸿沟。但加州一行,两人在飞机上顿感旧情已去,艾维又发表了这么一番高论:“爱情就像一条鲨鱼,它必须不停地往前游,否则就会死掉。”正式宣布分手。
他在电影一开头就说:我想念安妮,难以释怀。他当然难以释怀,他再也找不到像安妮这样好的伴侣,尽管他能找到源源不断的新伴侣。1979年伍迪·艾伦推出另一部电影《曼哈顿》,在里面,安妮的饰演者戴安·基顿出演一个正牌的女知识分子,她干练、老道,斡旋于各种编辑和学者之中,有时一个晚上就要读一本书,然后写出书评。安妮·霍尔身上的光彩此时此刻不见分毫。这大概就是伍迪对“如果安妮变成了一个女知识分子会是什么样”这个假设性问题的回答。
从此看来,知识分子真是一个四处讨人嫌的角色,最关键的是,知识分子也厌恶自己:右派知识分子骂知识分子都吸上了马克思主义这个牌子的鸦片,左派知识分子恨知识分子依然保留着小资产阶级的趣味和生活方式。用卡尔·曼海姆的话说,知识分子不自成一个阶级,他们就是各个阶级在知识这个角斗场的代表(这可能本身就是一种左派观点)。
在《安妮·霍尔》里,艾维厌恶普通人,厌恶学院派知识分子,但我觉得他最厌恶的,是自己。伍迪让他用各种无理取闹的方式表现他的愤世嫉俗,让他跟一个又一个的人闹翻,伍迪就是艾维,艾维就是伍迪,他通过嘲笑别人来让自己出丑,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憎自虐的表现。从伍迪·艾伦遍布全剧的精神病隐喻,我们就可以知道他想说的是:知识分子都他妈是一群精神病。
“我想起了那个老笑话。有个家伙去看心理医生,说,我弟弟疯了,他以为自己是只母鸡。医生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他带来呢?那家伙说,我想啊,但是也需要鸡蛋啊。我觉得这就是我现在对男女关系的看法:它们完全是非理性的、疯狂的、荒谬的,但我们还是一直不断尝试,因为大部分人还是需要里面的鸡蛋。”
当然,我们也从来没看过一个人可以用这么诙谐的方式,来表达对自己的憎恨。
他应该也会为自己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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