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
很多年没有想起父母了,每年的清明、祭日、鬼节,还有活人的春节,我会隐隐记起父亲和母亲。只是这“记起”呈逐年模糊的趋势,且这趋势大有风扫落叶的态势。父母去世第一年的祭日,我和姐姐弟弟一大家拖儿带女浩浩荡荡前往祭拜,还未出发,眼睛已被泪水咣当咣当击打的灼热而酸痛,及至在殡仪馆捧起父亲和母亲的骨灰匣,那痛楚、那想念便潮水般漫卷而来,势不可挡,竟至痛哭到手脚冰凉肢体抽搐,其后的几天都是神思恍惚,犹如神鬼附了身般。
再后来,思念依然,但不至伤痛欲绝了。每每沉默而去,沉默而归,在纸钱的飘飞中依稀能看到父母的在天之灵微笑着看着我们这些儿女的一举一动。再后来呢,应该是四五年以后吧,祭拜父母逐渐衍化成了一种仪式,鲜花美食比以往多了不少,情感却渐次淡去,有时会在祭拜的路上或者墓前给日趋长大的儿子讲一讲爷爷奶奶生前的种种,更多的时候,烧过纸钱,行过祭拜礼之后,转眼便又回到了当下的状态,一路上说的更多的是这个凡俗世界里的凡俗世事,与在天堂里的父母没了一点干系。而这两年,在去墓地的路上,我们竟然能够一路欢语,甚至在焚烧纸钱的过程中会风趣幽默的和父母说上几句俏皮话。那日听旁边另一家烧纸的女儿对着逝去的亲人念叨:“爹,闺女给您送钱了,这些钱够您打上一阵子牌的了,祝您在那边把把提溜闷,回回自摸糊,把他们都赢屁了……”一番话竟把我们这一干人逗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逝者远走,生者自当好好的活下去。一年一年的岁月风蚀,曾经鲜活的记忆之花渐渐枯萎,失去了分明的色彩。对于父母的记忆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世间的灰尘蒙覆,逐渐黯淡、消逝。若干年后,当我们逐渐长成到父母当年的年岁甚至更老时,对于曾经给了我们生命,在我们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他们,我们还能记起多少?对于身体上同样流淌着他们的血脉,或多或少遗传了他们身体肤发特征的我们的后代,父母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种种,于他们而言,究竟有何意义?
犹若神示。尽管今日清明,尽管昨天远在家中的妻子告诉我,她已经和弟弟去了墓地,为父母扫了墓,远在外地的我依然没有静下心来的想一想父母,依然处理着一些繁杂的琐事,甚至闲下来时,还在兴致勃勃的看着一部肥皂剧。直至此前几分钟,我随手拿起床头上的一本书,漫无目的的打开了一页——那是我基本翻遍了的一本书,但那篇怀念父亲的文章我从未读到过!在这样一个日子,我随意的翻动,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篇文字!这不得不让我心生敬畏——这会不会是父母在天之灵的昭示,告诉我,他们始终在儿女心里,从未远去?或者,在他们那里,永远有着对我们的牵挂?
好吧,趁着记忆还未完全湮灭,趁着生命还未开始衰败,记住父母在我内心滞留的点滴,记下来,给自己。待年迈时,慢慢怀想年轻时、年迈时的父母,怀想我记述父亲母亲的今日,此刻……
一
父母刚刚去世的那几年,我写下了数篇怀念父亲的文字。但对母亲,却未著一字。内心里,始终对母亲有微词——她的暴躁,她的自私,她的对子女的漠视……这些无情的字眼此刻出现在我对母亲的回忆中,想来母亲在天之灵会又一次愤怒的骂我这个不孝之子了。
我五岁时便学会了做饭。农村的大锅,我可以熬粥,烙香喷喷的大饼,炒半生不熟的白菜。我做这些时,母亲在和邻居的一些婆娘们玩儿纸牌。到饭时了,我会喊母亲吃饭。喊过几遍后,牌局会恋恋不舍的散去,那些婆娘会用喷着劣质旱烟味道的嘴对我大肆称赞:这孩子,真能干!长大了肯定是个会疼人的爷们儿……小小年纪的我,丝毫没有被夸奖的自豪感,恰恰相反,我对这些夸奖充满了仇视,充满了屈辱。但我不敢对母亲表达我的仇视和屈辱,我只能将那些东西压在心底里,对母亲始终唯唯诺诺。母亲的暴躁我时常领教,有时会是毫无来由的一顿暴揍。
姐姐八岁时被母亲塞上火车,免费“邮寄”给我在500里地之外的父亲。姐姐一个人在火车上茫然无措,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游逛。而姐姐被“邮寄”给父亲的缘由是,家里没钱了,让姐姐去找父亲要钱!拿了钱还要火速赶回。母亲给父亲写信,说让父亲带着钱去车站接姐姐,把钱交给姐姐就让姐姐直接回来。后来听姐姐说,父亲到车站抱着自己当场就哭了,留姐姐在那里待了两天才买了票,交代给列车员才把姐姐送回来。拍了电报让母亲去车站接姐姐,最终,姐姐还是用她那稚嫩小脚走了七八里地,才从车站走回家。
我是生在野地里的。据说,母亲生我时,正在生产队的田里和一群妇女劳动,后来就感觉有些内急,慌慌的跑到一个水沟里,刚刚蹲下,我的脑袋就急不可耐的探出来打量这个世界了。生的容易,活的也就随意。按说,上面姐姐是女孩儿,我这个男孩儿的出生应该给到现在还有重男轻女习俗的农村任何一个家庭都会带来惊喜和欢乐,但我好像没有这个殊荣。记忆这种东西好像天生具有筛选功能,许多重大的事件,临近的事情不一定留存下来,但一些遥远的,细节的东西却固执的赖下来不走。我对母亲的记忆留下的大多是她对我的这个孩子的漠视。无数次的记忆都是我独自在家的情景——不知道当时几岁,但肯定没有水缸高。睡醒了的我先是摸着炕沿往下溜,然后就摔了一跤。爬起来,往水缸那儿走——我渴了。扒着水缸去够漂浮在水面上的水瓢,只有半缸水,个子矮,够不到。翘起脚来够,扒着缸沿够……终于够到了,我一头栽进了水缸里!直至母亲回来,我还在水缸里没有爬出来。我没有得到母亲的抚爱怜惜。把我从水缸里拎出来,母亲给了我一脚——我糟蹋了半缸水!
姐姐比我大三岁。上二年级时,姐姐带着我上学,不知为什么,母亲没时间照看我。或者是要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或者打牌?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坐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姐姐的旁边,浑浑噩噩的听老师讲课。姐姐作文很好,在班里经常当范文读给学生。但到了五年级,姐姐就辍学了——可以挣工分了。
我上学了。母亲用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草纸为我订成作业本。明确要求,正面写完反面写。两面写完了,用橡皮擦完再接着写,必须把纸擦破,不能再写了,才能换新本子。这是我记忆中唯一关于母亲“关心”我学习的片段。我抗争过,两面写完后,故意使劲用橡皮擦本子,很快就能把本子擦破。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孩子是糊弄不过大人的,结果又会招来一顿胖揍,边揍边骂我这个败家子!后来实在不堪忍受使用破本子的痛苦,就偷偷从炕席下面偷出来一毛钱,还没等实施买本子的计划,就被母亲发觉,追着我一圈一圈的跑。那时我已经跑得很快了,母亲不能轻易追上我,气喘吁吁的母亲就大骂,你这个败家子,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那天我在外面躲了一夜,又冷又饿的我最终还是乖乖的回到了家。对我这个乖孩子而言,这无疑是一次显著的 “犯罪”,我只能硬着头皮等着情理之中的一通暴揍。但也只有这一次,母亲没有打我,只是把饭往我面前一墩,气咻咻的走了。
母亲还干涉姐姐的婚姻自由。她总是盼着有一个人能够帮她分担家务。母亲根本不会侍弄庄稼,或者她本来就不想侍弄庄稼。记忆最深的是,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土地分产到户。那时家家户户干劲儿十足,我们家也在叔叔大爷的帮助下,播了种。母亲有一次带我们下地锄草。到了田头一看,扭头就走,边走边说,草太多了,没法锄。
鉴于此,母亲总想找一个本村的女婿,可以帮着家里种地。托人介绍过一两个,姐姐不同意。那时的姐姐心高气傲。母亲就以死相逼,姐姐还是誓死不从。现在的姐夫,也不是姐姐愿意的,只因为姐夫家承诺,结婚后可以帮助家里做农活,母亲又以死相逼,这次,姐姐屈服了。每个人一生最终都会或多或少的对命运有所屈服,姐姐的婚姻是我最初对命运的感悟。
母亲与奶奶的关系也极为交恶。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父亲三岁时我的奶奶便去世了。爷爷续弦,娶了后来的奶奶。婆媳之间因为什么,小小年纪的我们根本不懂。只记得母亲无数次的和奶奶发生过口角,母亲更不允许我们踏进奶奶家门半步。现在想来,婆媳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是世间最难相处的关系,根本很难分出个孰是孰非。只是当时的我,失去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来自奶奶疼爱的权利。
在清明这样一个伤怀追思的日子,罗列出已经在九泉之下的母亲如此众多的“劣迹”(这个词本身就是对母亲的大不敬),每一个受着传统文化教育的人都会对我进行无情的谴责。没错,这样记忆、记述母亲的时候,我同样纠结异常,我努力想在记忆中搜寻一些来自母亲身上的温情,可是没有。或许有,只是被我的记忆筛选掉了,能够记住的,竟是这些不堪。
对不起,妈妈!
二
对于父亲,我曾经写了太多。但奇怪的是,关于父亲的好,却不能像罗列母亲不好那样,一桩桩一件件再现出来。对于父亲更多的是想念。不是此时此刻的想念,而是在父亲生前,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想念。
父亲的一生,除去晚年退休、生病外,与我们姐弟几个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两三年。两三年的时间好加起来,又能有多少可书写的记忆呢。可我偏偏写了许多关于父亲的文字,却没有记述一句关于母亲的事。此刻关于母亲的书写,倒让我有了一种不计后果的快感。
在那个年代,父母两地分居是平常的事。父亲在城市工作,母亲在老家带着我们这几个孩子。每年父亲回来大概能有三次:麦收时,秋收时,过年时。麦收秋收对于还是孩子的我们没有太深的记忆。唯有春节的一次,对于我却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父亲每次过年回家,都会提前给家里写封信或拍封个电报。而父亲回家的那个日子,便是我们的节日。一年四季都是以玉米面饼子、窝头,甚至高粱面窝头为主食的我们,在那一天即将到来的前夕,母亲会早早蒸好一锅白花花的大馒头,却不允许我们吃上一口,说要等到父亲回来,才能一起吃(这也是我对母亲颇有微词的一个细节)!出于对白面馒头的想念,在父亲到来的那一天,我会一个人早早的跑到村口去接父亲。只有父亲早些到来,我才能早些吃上馒头!往往是这样,在村口接的不耐烦的我,会慢慢的往前走,想早一点看到父亲。看不到,再往前走,走出很远,直到前面出现岔路口我才不敢往前走,我不敢确定父亲会从哪条路上回来。我往远方看,往路的尽头看,看的很累,有时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而往往此时,父亲就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一把抱起我,用他那硬硬的胡茬儿扎我,再高高举起来,抛起来。那种痒痒的感觉,会让我落泪。
父亲回来了。家庭的祥和气氛在整个房子里弥散。父亲会喝一点酒,母亲的脸上也会洋溢着久违的笑意。我会喝一点点父亲从城里给我们带回来的北冰洋汽水儿。在家里,我只喝一点点。剩下的大部分,我会拿到外面去喝,当着所有小伙伴的面,一小口一小口的去喝。他们极少见过这种汽水儿,他们只会喝井水加入糖精的“甜水”。曾经,那用糖精兑成的“甜水”馋的我流哈喇子,母亲从来不会花几分钱为我们买一撮糖精。而现在,那种带着一点辛辣的甜丝丝的汽水,变成了我耀武扬威的资本。我会比较大方的给其中的一个小伙伴喝上一小口,只一个小伙伴,只一小口儿。这个小伙伴不一定是给我最要好的,恰恰是当初用糖精甜水馋我最过分的那个。让他尝上一小口,看他那惊的目瞪口呆的样子,然后闭着眼睛回味陶醉的样子,然后开始听他绘声绘色的描绘喉咙走过汽水时的感受。等他再要想喝上一小口时,我便会断然拒绝,说,你比别人强多了,别人一口还都喝不上呢!于是他就悻悻然又有些满足的咂摸着嘴,一遍一遍舔着嘴唇上残存的味道。此刻,我内心的快感无法用语言描述!父亲的回家与否,使我童年的日子戏剧性的达到极致,一会儿在地狱,一会儿在天堂!
当然,父亲在我心中的分量绝不只是如此小儿科的程度。父亲的性格与母亲的性格恰恰相反。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未动过我们一手指头。父亲的眼神始终是慈蔼的,父亲怀抱的温度现在想起来,依然是温暖的。父亲在家的日子,我始终是和父亲一个被窝。现在想来,我那时应该是很招人烦的。我不知父亲和母亲的性生活是怎样来过的。反正每次睡觉前我是在父亲的搂抱和抚摸下入睡的。醒来时,依然是父亲搂着我。
也有惹父亲生气的时候。印象最深的一次,忘了因为什么,父亲暴怒了,举起手来就要打我。当时的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倔强,挺着脖子就让父亲打。父亲的手在半空举了又举,终是没有落下。却冲进院子,抄起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冲着我就举起来。我看着那根巨大的木棒,内心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但匪夷所思的是,我依然梗着脖子,一动不动。父亲的木棒在半空中又是举了半天,然后颓然的扔掉,冲着我大喊,你个混蛋,怎么不跑啊!继而抱着头蹲在地上,竟然哭了!
我为什么不跑呢?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或许,是父亲对我的娇惯让我确信,父亲不可能真的打我,他不会的。也或许,受多了母亲的打骂,我反而想“享受”一下父亲给我的待遇?!
三
终于,母亲不会再打我了。父亲,也不能再给我宠爱。先是1985年,母亲脑罹患脑溢血,在住院治疗40多天后出院,从此瘫痪在床。父亲办了提前退养手续,回到老家担负起这个破败家庭的重担。斯时,因为母亲的病,我休学两个多月。母亲出院后,父亲让我回学校继续读书。而母亲却极力反对。她口齿不清的对我说,别上学了,帮你爸种地吧。
自母亲重病,我已打算好退学回家,帮着分担家务,但母亲的反对却激发了我的逆反心理。加之父亲的极力支持,我最终还是回到了学校。然而不幸接踵而来。在我读书的最后一年里,有一天,父亲被人从田间背了回来。当时的父亲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我慌了,吓坏了。一边安排弟弟去喊医生,一面哭着摇晃着父亲!医生还没有到,父亲却醒了过来。父亲醒后,眼神迷茫的看看我,看看自己满是尘土的身上,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把父亲在田里昏倒,被人背回来的过程和父亲说了,父亲困惑的说,是么?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就是感觉有一点头晕,后来就不知道了。
看着父亲醒来后没事人般的样子,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想这或许只是一次意外。或许是累着了,或者中暑了。然而随后发生的一切,使我的父亲、使我的这个家庭,从此跌入了苦难的汪洋之中。又一次,父亲在家里昏迷,症状依然和第一次一样,工夫不大就苏醒了。又一次,父亲在路上昏倒……随着父亲昏倒的次数的不断增加,父亲醒来后的目光越来越呆滞。有时会答非所问,这样的状况需要一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在父亲又一次昏倒后,我把父亲送到了县城的医院,确诊结果:癫痫病!针对父亲的具体情况,医生分析病因应该是心理压力过大加上过度劳累所致!
我被彻底击垮!那么温良谦恭的父亲,一辈子说话都不会高声的父亲,我深爱的父亲,竟然得了这样一种要不了性命,却无比折磨自己,折磨别人的病症!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在父亲的病确诊以后,我毫无悬念的结束了我学生生涯,开始承担起家庭的重担。瘫痪在床的母亲得知父亲的病症后,哭着对我边打边骂,说是我害了父亲,如果不是我当时不顾一切非要上学,把家里的重活全都压在一辈子没干过农活的父亲身上,父亲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对于母亲的打骂,我内心里第一次充满愧疚,充满悔恨!是我啊,是我的自私,我的任性,才让父亲承担了太多的重压!我无数次在夜里听到过父亲因劳累过度在翻身时发出的痛苦的呻吟,面对繁重的农活和母亲重病的巨大压力,父亲就这样被压垮了!
我不敢再让父亲独自出门,不敢再让他下地干农活。每日里,只让不犯病时还像健康人一样的父亲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他想下地帮我干一些农活,被我拒绝了。他想帮我去邻居家借一些农具,被我拦下了。我怕父亲不知何时会犯病,我一来担心父亲会在路上,会在别人家里犯病,二来父亲犯病时痛苦恐怖的样子我也不愿意被别人看到。在农村,癫痫病被称作“羊角风”,人们看待癫痫病人的眼神,和看到傻子、疯子时的眼神差不多。我不想我的父亲接受这样的眼神,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我不想看到人们看待父亲时流露出的这样的眼神。这是我的无奈,也是我的自私。
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家里照顾母亲,照顾我们的一日三餐。每次我回来,父亲会早早把洗脸水打好,把饭盛好,端上饭桌,然后照顾母亲吃饭。甚至睡觉时,父亲已经把我的被窝铺好了!父亲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慈蔼,只是少了些许活泛与亮泽。母亲依然时不时骂我,父亲对母亲疼爱有加,照顾的无微不至,但绝对不允许母亲对我发火。每次母亲骂我,父亲就会瞪大眼睛,用不多的话制止住母亲:行了!孩子一天到晚多累,你好好在炕上待着!
我很少看到父亲在家犯病的样子。每次回来,父亲都是安安静静的等着我吃饭。但是时不时就听口齿不清的母亲说,今天,你爸又犯病了。父亲犯病有时会跌倒在母亲身边,那样还有母亲双手的抚慰。可跌倒在地上时,瘫痪在床的母亲一点办法没有,只有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自己在地上,痛苦着,抽搐着!当时想到这些,我欲哭无泪,心真的像是碎了般!即便此时想起,心依然像被人揪着一样,疼!
四
不知父亲当年怎样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压力,但最终还是无法承受,垮了下来。而少年单薄的我,同样难以承受繁重的体力活儿折磨。只是我,选择了逃离,逃离土地,逃离故乡。
我把父亲和母亲以及年幼的弟弟交给已经出嫁的姐姐,独自一人到了城市打拼。母亲包办的婚姻此时得到了善果,虽然姐姐和姐夫结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始终矛盾不断,但姐夫的敦厚善良最终还是打动姐姐。心高气傲的姐姐认命了,特别是姐姐有了自己的女儿以后。农村里开导对婚姻不满的女人,大多有一句充满哲理的表述,说,等有了孩子以后就好了。为什么等有了孩子以后就好了呢?或许是说年岁大了,心智成熟了?或许是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有了孩子才能懂得当年父母的良苦用心?也或者,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便有了感情?农村人很少谈爱情的,有了感情,就有了亲情。有情维系着,一段婚姻就算完美了。总之,随着两个女儿的相继降生,姐姐和姐夫的感情日趋融洽,和谐。所以,当我提出把父母和弟弟托付给姐姐姐夫时,还未等姐姐表态,姐夫早已高兴的应承下来,随即开始张罗车辆了。
安顿好父母和弟弟,我一身轻松的来到了父亲曾经工作生活了半辈子的城市,开始了一段决定自己和弟弟生存轨迹以及父母归宿的生命历程。在这里,我不去过多叙述那些年来我一个人的艰辛和酸楚。因为这是对父亲母亲的记述文字。总之,两年后,当我在城市稍稍站稳脚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父母和弟弟接了过来。此时的父亲愈发呆滞,话语愈发的少了。母亲倒是除了不能自由行动外,面色倒是比早先愈发的好了。
我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十来平米的房子,一家四口就挤在里面了。弟弟也已辍学,还未成年的岁数,便懂得了生存的艰辛,在一家小企业上了几个月的班后,就辞职不干,每日里早出晚归,做起了小生意。父亲的病时好时坏,好时,可以帮着料理些家务。发病后,眼神呆滞,会虚弱的躺上几天,倒是要母亲反过来给父亲喂饭喂药了。
看着父亲的病情日益严重,此时作为一家之主的我下定决心要为父亲彻底的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治愈,哪怕缓解的可能。父亲说什么不去检查,说我这身体一检查全是毛病,检查了也没用。我百般劝说,软硬兼施,最后才算说服父亲和我去了医院。我让父亲等着,我去挂号。和医生说了父亲的病情后,医生说先去照一个脑部ct吧。我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缴费。拿着缴费单带父亲去拍片子的过程中,父亲非要看看缴费单,当看到拍一张ct片子需要180块钱时,安安静静的父亲愤怒了,他大声向我发令:把这单子退回去,我不检查了!这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几次向我发火。我忍着心疼笑着对父亲说,这是医院,交了费怎么能退呢。父亲说那也不检查了,说着就往医院外面走。我拉住父亲,说,钱已经交了,干嘛不检查一下呢。检查完了,病不大咱就养着,病大了再说。
最终父亲还是躺到了ct室里。等到拿着父亲的ct结果给医生看时,医生的表情令我心颤!医生手指着父亲的脑ct图,那里有着大大的一片阴影,还散布着着一些零星的小阴影。医生二话没说,拿过处方笺刷刷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的说,交五千块钱押金,马上住院!
我惊呆了,木木的问医生,我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医生说,什么病,整个脑子里都是病!癫痫症都不算病了,脑栓塞,脑出血目前都有可能发生!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不敢相信父亲的大脑隐藏着如此大的疾患!难怪父亲自己说,一检查都是病,难道父亲早已察觉自己脑子里的严重疾患,才坚持着不肯来医院?
此时的我别无选择。家里已经有了母亲这样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我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彻底倒下。我回身想对父亲说,住院吧……但此时,父亲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急急的往楼下跑,追上了父亲。我拉住父亲,说,咱住院吧,住院能治好。父亲倔强的头也不回,说,你要是再和我说住院的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边说边要往医院的柱子上撞!我死死的拉住父亲,哭着说,不住院,咱不住院了!
其实,说让父亲住院,我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莫说五千块钱,就是五百块钱,当时的我也拿不出来!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80块钱,80块钱的工资一家人的生活都难以为继。为了这一家人最基本的生存,我已经向单位预支出了半年多的工资了。弟弟的小本生意根本还没有挣到钱,在这个城市,我举目无亲,去哪里找这天文数字般的五千块钱啊!
最终,与其说我向父亲妥协了,倒不如说我被命运打败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真的无能为力!
意料之中,两个月后,在又一次发病后,父亲再也没能站起来,和母亲一样,父亲瘫痪在了床上!
我痛不欲生,欲哭无泪。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喝下了整整一瓶二锅头,静静的躺到了铁轨上,等待着隆隆而过的列车将我碾碎……
我被人救了下来。清醒过后,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那一次我就那么死了,真的倒是解脱了,痛快了。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我瘫在床上的父亲母亲怎么办?我那还没有真正成年的弟弟怎么办?再艰难,为了世间最亲的亲人,还要活下去啊!
五
公元一九九六年农历七月十六的上午11::00左右,父亲毫无征兆的离开了我们。父亲走时并没有痛苦的发病,只是慢慢地开始气若游丝。喊来常年给父亲母亲针灸的门诊的大夫,翻了翻父亲的眼睑,说,也别送医院了,准备后事吧。我放声大哭,一辈子没有对我动过一根指头的的父亲,一辈子对我们,对母亲疼爱有加的父亲,就这样,一句话没有交代,就离我而去了!
丧事在一片混乱中进行。还好有父亲单位早年的同事和房东大爷张罗着,我除了哭,再也不会别的了。人们说,要让父亲的遗体在家停留一天才可火化。晚上,人流散去,只剩下我和姐姐、弟弟,这些世间最亲的亲人,还有瘫在床上的母亲守着床板上已然冰冷的父亲。母亲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整整一天,母亲就那样默然的看着我们的哭,看着张罗着的人群,接受着好心人的劝慰。终于,哭累了的我渐渐的迷糊起来,好像睡着了。忽然就被身边的母亲推醒。母亲说,给你舅舅们打电话,喊他们来吧,我也快要不行了。我想看他们一眼再走。我烦躁的说,什么时候了,快别添乱了!母亲期期艾艾的说,真的,我要不行了,你爸喊我跟他走呢。
我听得毛骨悚然。但依然还是不相信什么被父亲喊走之类的话。后来姐姐说,叫舅舅他们来也行,帮着处理一下这些事情也好。我同意了。母亲的娘家在几百里之外的地方,连夜打了电话,第二天早上,三个舅舅来了两个。独独母亲最疼爱的小舅因为上夜班还没有下班,所以晚来了一步。等到最终这个舅舅到来,抓住母亲的手时,母亲便安然而去了。距离父亲去世,相差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父亲是河北省南皮县人,那里是我的老家,后代儿孙的故乡。父亲出生于公元1942年,享年54岁。父亲三岁时没了母亲,爷爷一口一口玉米面糊糊将父亲喂大。1958年大炼钢铁,16岁的父亲背井离乡,在邯郸铁矿做了工人。当年和父亲一同背井离乡去打工的同乡大都承受不住苦重的体力活而选择回到了家乡,只有父亲坚持了下来。大炼钢铁运动结束后,父亲被分配到天津杨柳青机械厂工作,后调至河北省廊坊市。这里是我和弟弟现在生活的城市,我们在这里娶妻生子,在父亲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过着属于我们的生活……
母亲生于天津市静海县,1947年出生,享年49岁。在父亲天津杨柳青工作期间经人介绍认识父亲。结婚后,母亲回到河北南皮老家与公婆住在一起,一辈子与父亲聚少离多,独自一人拉扯着我和姐姐、弟弟三个孩子长大成人。性格暴躁,不懂得照顾孩子。我不知道母亲是原本性情如此,还是被生活磨难的成了后来的样子。舅舅说,你妈妈人傻,不懂得疼人,受了一辈子苦,但跟了你父亲,值了。他们的感情,你们不懂。
六
这就是当下的我,对于母亲和父亲残存的有限记忆。不管是他们的好,亦或不好,我都如实的记录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会完美的,不能因这个人是你挚爱的亲人,便可以夸大美化,或遮蔽瑕疵。也或许,在曾经真实的那个世界,我恨过的母亲,恰恰是给我们爱最多那个人。只是因为太多,我才忽略了那份爱。母爱,在一个粗线条的母亲那里,或许只能用另一种形式表达。在与父亲天各一方的数千个日夜里,母亲独自一人,拉扯着我们这几个吃奶的孩子,看着我们一点点长大。孤单无助的母亲,内心里还能有多少属于温情范畴的爱给予我们?同样,父亲的爱充分的给予了我们,可那种几十年如一日的有限之爱,给予的再充分,现在想想,更像是为了弥补自己常年不在身边的作为父亲的歉疚。这些,我都不能最终确定,只能如实记下这些能够记住的点滴。但父亲与母亲的爱情,却无疑是这世间难得的稀有之爱!一生两地分居,但至死不渝。老来病痛缠身却能相互依托,彼此的残躯重组成一个健全的躯体,(母亲右侧躯体失去知觉,父亲的左侧躯体没有反应),互相照顾互相依偎,后来细细想起,母亲瘫痪的十几年以及父亲病重的那几年,竟基本没有令我们这些儿女为照料他们付出太多的精力,更多的是父母之间的彼此照应,彼此给予。更令人唏嘘的是,这两个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的人,只把我们这几个他们爱情的结晶悄悄的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彼此相约着一同离开了这个世界。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是这世间多少男女可望不可及的愿景,但他们做到了。人的一生贫苦也好,富贵也罢,最终都会化归尘土。能够留给这世界一些念想,能够令儿女至死怀念,谁能说他们生的卑微,死的凄然?其实,在我看来,他们短暂的一生是成功的,他们的儿女承袭了他们血脉中优秀的成分,活的尊严,懂得爱。他们死的壮丽,双双携手,步另一程旅途。
父亲母亲去世迄今十七年了。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现在这篇文字,再过一个十七年、两个十七年,我还能记起父亲母亲多少的好与不好?那两个生我养我,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刻在墓碑上那两张永远年轻的照片和冰冷的碑石,与我们在这个尘世的生命还能有怎样的关联?
还好,我还有记忆。还好,我记了下来。还好,我的身体里有他们的血液在日夜流淌。姐姐,弟弟,还有那比我们更为众多的我们的孩子,终使这血液一脉相承,永远在这些火热的身体中流淌,延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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