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非梦
我是最后一个抵达的。一场雨无休无止,雨水拍打芭蕉声完全盖住了闹铃。浓浓的黑卷着潮气,从窗帘涌进来。将我对晴天的所有修辞,稀释殆尽。我仿佛为此又合上了眼睛。我在接了一个电话后,便匆匆起身,摔门而出。为此我竟忘记带上一把伞。雨穿行在我的身旁,雨声清晰如一把擦拭的胡琴。不断有辨不清面孔的人,从我身边滑过。有几个仿佛认识。还未来得及招呼,就消逝在雨幕中。路边的房屋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青砖黛瓦,与线性的围墙连成一体。在青烟中绸带般被远方握住。我茫然地向前走着,仿佛行程并无终点。我,不过是缠绕在水面上的浮藻。我的思绪开始沿着雨丝,一路蔓延开去。隐隐觉得在思绪的边界,应该有处旷野在等着我。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各自占据一处。在他们的眼里,旷野仍是旷野,并没有另外的人走进来。天空与地面,衔接无痕。一只只灰鸟,虚空中来回盘旋着。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仿佛前一脚还跨在街道上,后一脚,已踏了进来。泥土松软,潮湿。以至于脚深深地陷进去。溢出来的水,适时地爬上脚踝,就像一只慵懒的小猫。我尝试着抬起腿继续走着。在此期间,有几个模糊的身影,从我的身体迅速撞了过去。继而消逝在一片混沌之中。我仿佛为此疑惑了片刻,并开始努力辨别起方向。对现实的触摸感,一点一滴地归拢过来。这时,一座瓦房横在我的面前。
我的手刚搭上门把手,门啪地一声打开了。就在我张望的当口,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猛地一把将我拉了进去。
我记得我好像为此大叫了起来。我的胸腔鼓动如蝉翼。嚣叫声尚未扩散便被完全地挡了回来。像猫蓬松的尾巴在我的耳畔,荡来荡去。而他的声音却如打夯机一样撞击着我弹性的身体。
我知道你回来,所以我一直等着。说着,他的手在我的眼前一划。房屋的墙体开始波动,褶皱。我茫然地看着,被这变化牵引,掏空。呈现短暂的空白。墙体混沌后渐渐透明,墙外的景象毫无遮挡地闯进来。雨,拥挤的街道。风将一个个影子带进更深的雨幕。其中一个停下来,将头转了过来,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时,又有几个影子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一些灰鸟在墙头上方滑来滑去。它们似乎在鸣叫。却细辨不出一丝声音。身旁这个陌生人(我头缓慢转向他),竟是唯一能说话的人。周围完全被沉默笼罩。雨成为不尽的叹号。没有一棵树,一根草。青砖黛瓦成为唯一鸟儿的依靠。它们一遍遍地贴近墙面。仿佛在倾听,又仿佛是探寻。风和雨虽隔着房屋,仍是无遮无挡地钻了进来。甚至在我的心底,也被这无边无涯的潮湿裹挟。更大的空白,在心绪的内侧,应运而生。
曾经有一个人,走向街头。他自语着。忘记带伞。他的眼里噙着泪花。在眼眶上凝结,越来越大。然后从眼睑里,飘了出来,缓缓地向上游去。接着在屋顶处,默然地隐去。光阴越积越多,他继续说,我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他点燃一支烟,猛吸了起来。烟圈一圈一圈向上腾起。渐渐地,整个人都散成一团夜色在我面前飞舞。
我将手伸将过去。像一棉絮一样,在指尖凹陷下去并翻卷出海潮气息的,不仅是那一团虚幻的影子。更有这捕捉不定的视听空间。街头那人依然蹙着眉头,眼神如一枚石子落进我思绪的湖面。波纹向四周延展过去。绕过水藻,浮萍,也绕过睡莲。恍惚间又一次回归旷野。不断涌进来的身影,此刻漂浮在空中。与雨粘连在一起。天空变得更加混浊,灰鸟的翅膀也仿佛被什么粘住了,运动成为过去式。更多事物凝滞下来。这让大理石面的一块石碑,更加醒目了。仿佛有一女子正跌坐于碑前,背影将整个空间都牵动着,抽搐起来。她必定在抹着眼泪。我意识的视线慢慢转至她的面前。这时,她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讥诮。她冷冷地向我瞥了一眼后,走进石碑后的坟墓。我半伸出的手,为此抖动了一下。脚下蔓藤无声无息地顺着双腿,缠绕上来。夜色更加肆无忌惮了。夜空向下撒着雪花,一片两片。然后逐渐纷纷扬扬起来。向远处望去,雪花连成一道道河流,缓缓流进黑夜的缝隙。
雪花打在脸上,有点温热。一丝丝逼近内心的冰冷。作为共鸣,我的每寸肌肤,有被指尖划拨的感觉,而萌生琴弦的震颤。这让我想起多年以前,我正欲踏浪远行让我第一次领略了长江。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宽阔。漂流,自有其动魄之美,不时卷起的千层浪,猛地将行船甩向空中。复又将它们扯回江心。我一手紧紧抓住船舷,一手向着岸边的一方小亭,挥手道别。回应我的是什么呢?是那时断时续的琴声,还是这长江里沉沙的历史?在与夕阳相接处,隐约可见一叶扁舟在暗黄的光线中浮动。从那里,逆着水流传来,渔者苍凉沉郁的歌声。像一只无根的风筝,在泛着盐碱味的虚空中滑行着。在转瞬间,歌声已经远了,岸边的琼楼玉宇,也被这拱起的岸脊完全地遮挡起来。
船舷不断被江水溅湿。细碎的浪花,也不断涌进船舱。衣服不自觉间湿得尽透。这让我想起多年前,被同村黑三从河里拎起来的情形。我仿佛正从一场持久的梦境中醒来,目光里的水无边无际。河底的暗流像壁虎弹出的舌头,将我迅捷地卷进更深的地带。挣扎显得茫然而无力。我慌乱地挥舞着手臂,一口口水一点点地吞噬自己。那种于绝望中峰回路转后的虚脱感,至今埋伏在我的体内。像一只休眠的小兽,期待着又一场轮回唤醒久已凝滞的嗅觉。现在,雪花毫无遮拦地拥进来,坠满我意识深处的枯藤老树。
我的思绪依然在江面上起伏,而我的身体却已穿越了时光的灰烬。在另一灯火未曾凋敝的空间里,应该有山,有水,还有尚自葱茏的郊野。还能满怀激情地卷着铺盖,追随情人的脚步。并在地图上画下一座玻璃房,将罗盘摆放在天平上。我也曾对路过的村庄说,我读懂了它的轻与重,内与外。然而这一切悄悄地改变着。就像一片树叶被不断地裹向漩涡中心,却越来越远离对漩涡的领悟。就像此刻,谁又能真正地以一个置身旷野的心,来静静地体味一场雪呢?
就在我无边地思绪时,一线灯火蓦地闪现。为此我拼命地揉了揉眼睛。曾经墓碑的位置,赫然浮起一座古色古香的房屋。虚掩的门在厉风中咣当作响。窗户上映着一个人影,手握墨笔。仿佛在书写,又仿佛在沉思。整个画面,陷于一阵缭绕的薰香。我缓缓走近大门,手搭上门环。此刻风声更劲,远方间或响起几声狼嚎。就在我快要碰到门环时,室内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声。我的身体也似乎因此而轻轻地晃动起来。仿佛整个大地都被晃动着。仿佛有人贴着我的耳边说着,醒醒,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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