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的故事
小时候,奶奶常常带着泪花给我讲姑奶奶的故事,当时我年纪小,纯属好奇,冒得多大的感想,时至今天,我姑奶奶的故事竟在我的脑海中光芒四射,我的姑奶奶,我敬佩您!
朱满月,我的姑奶奶,我太公的第三女,我爷爷的妹,生于1926年的中秋节,死于1944年的中秋节。刚好年满18岁的朱满月是被日本鬼子活活烧死的,烧得很彻底,没留一点骨头渣,她没能拥有一个坟头。
我太公是一厨子,手艺很好,是一开明人士,早期家中殷实,满月有幸读了两年书,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我太公喝酒上瘾,逢酒必醉,醉了必误事。他往往在干活前就醉了,结果一是把盐作死地放,煮的菜咸得进不得口;结果二是客人在左等右等大厨的菜上场,而我太公却在呼呼睡大觉。这两种情况还算好的,必竟冒烂大场面,可怕的是结果三,喝得毛毛醉的太公在客人面前会发酒疯,会大出打手,把饭店或者酒店搅得烟雾冲天,把桌呀椅呀砸得个稀巴烂。所以到最后,就算我太公的手艺是顶级的好,也没人敢请他了,于是,家道败落,我太公家逼近赤贫,吃都吃不饱了,女孩子还读什么书喽,于是,满月辍了学。
满月读书两年,不但能识文写字,还练就了一绝活——能用石子打中飞鸟。
满月是九岁进的学堂门,那时,女孩地位低,满月是全班仅有的一名女孩子,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先生把满月编到了最后一桌。满月有点淘气,事实上先生们的讲课也有点枯燥无味,怎么来打发一些无聊的时光哩?满月会常带去一种叫“阳团饭”的小野果,阳团饭大小如绿豆,酸酸甜甜的,满月不是带着去吃的,而是用阳团饭瞄打教室里的窗棂格,以前的窗棂格做得密密麻麻,很小巧。于是,在教室里,往往是先生在讲台上陶醉地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背文章,而坐在后面的满月小姐在用一粒又一粒的阳团粉瞄打一个拟定的窗棂格,以阳团饭穿过窗棂格打到教室外为成功,好在阳团饭软软的,落地的声音极小,全神贯注的先生一般发现不了,就这样,两年下来,我的满月姑奶奶练就了好眼法,后来,她能用石子打中一只低空飞行的麻雀,这绝活,在我们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渐渐地,我太公家就沦到了要外出讨饭吃的地步了,没办法,我的姑奶奶满月在12岁时,不得不独自远走他乡乞讨。
1938年11月的某一天,在湖北地界,满月远远地望到了一臭水沟边有一蠕动的身体,满月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受伤的国兵,满月连忙扶起他,用她瘦小的身体硬是把伤兵背到了落脚的土地庙里,那时,兵荒马乱的,我姑奶奶满月每天讨的食物不多,仅够一个人糊口,好在那伤兵其实伤得不重,只是被子弹擦破了点皮后被感染,我姑奶奶救下他时,他正在发烧,处于半晕迷状态。满月读过书,懂得一点医学常识,她用学来的土法子帮伤兵清洗了伤口,又想办法让伤兵退了烧。
伤兵清醒后对我姑奶奶跪地就是三拜,然后说:“小妹妹,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在满月的询问下,伤兵说:“我们的队伍刚刚参加完武汉会战,我们被打败了,死了好多兄弟,我也受了伤,因为伤势较轻,没来得及包扎就开始撤退了,哪想我越走越走不动,最后终于倒了,幸亏你救了我。”
几天后,伤兵全愈,满月问:“你们队伍撤到哪儿去了呢?”
“去了四川重庆。”
“现在走还能追得上队伍吗?”
“追得上,我们的队伍长,又加上吃了败仗,正垂头丧气的,行走速度很慢。但我不追了,我要报答你,如果你愿意,我将要娶你为妻,如果你不愿意,我要你做我的妹妹,如果你再不愿意,我要做你的长工,你指我到哪我就到哪。”
满月当时还只有13岁,但生活的磨难以使她过早地成熟,她不由得仔细看了看伤兵,伤兵倒也长得眉目清秀,机灵乖巧,事实上,经过那几天的相处,满月喜欢上了那伤兵,满月说:“你多大了?哪儿的?”
“十八。我湖南湘潭的。”
“嗯,比我大四岁,你家离我们那儿没多远,我们是老乡,你还是快去追赶你的队伍吧,好好打跑那狗日的日本鬼子要紧。要不我跟你去?”
“不行,你还太小,部队不收,反正我也不去了,我跟你去要饭,我可以去干活,我能养活你。”
“你有点出息行不?男子汉上战场要紧,等你们打跑了日本鬼子,我就是讨饭也讨得多了,到时你来找我,我把我家地址写给你。”满月说。
伤兵拗不过满月,只得互留了姓名和地址,伤兵说:“满月,你得等我。”
满月说:“我一定等你,你得好好地活着。”
伤兵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满月,去追赶他的队伍去了。
当时,中国的抗日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大多数老百姓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满月越来越难讨到食物了,没办法,在1939年的春天,满月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的满月,一面帮父母干活,一面给地主洞求麻子家打短工。洞求麻子离我家有四里路远,他是一个左节省右刻薄出来的地主,至今,我们这儿还流传着地主洞求麻子吝啬的笑话。话说,有一天,地主老婆在喂还不满一岁的地主崽子的饭,喂着喂着,地主崽子要拉屎了,洞求麻子连忙抱着孩子去厕所,孩子边拉着屎,边从口里吐出一些饭,饭掉到了粪缸的板子上,眼看饭要掉粪缸里,洞求麻子一见,连忙松开手去抓板子上的饭往自己的嘴里塞,这下可好了,孩子从他的手中脱落掉到了粪缸里,这么有细节的事,外人本来不知道,但孩子掉粪缸的事惹怒了地主婆,她大骂洞求麻子:“洞求麻子,你前世冒吃过饭一样,连粪缸板上的饭也要捡着吃,你吃就吃吧,还要把我的孩子掉进缸里,你丧良心。”但地主洞求麻子气势还是有的,他养有三匹高头大马,娶了三房老婆。
在39年的冬天,洞求麻子的三老婆生产,我的姑奶奶在他家做女工,招呼三老婆坐月子。有一天,满月去池塘边剖一条泥拐子(黑鱼),一不小心,泥拐子从她的手中滑出,滚到池塘里,这下满月闯大祸了,洞求麻子倒也没打满月,只是拨弄着算盘说:“鱼,我花了3担谷钱块买来的,你在我家零零星星加起来做了97天,除去吃喝还剩1担谷钱,这么说来,你还欠我两担谷钱,你做事太不小心了,我也不会要你干了,你就想办法在年前还上我这两担谷钱吧。”啧啧,就掉落了一条斤把的鱼,不光全年的零工白打了,还要还地主两担谷钱,满月想不通,满月也一时还不上两担谷钱,她对地主说:“洞爷,我去把鱼捞上来给你,行不?”“行,在两天之内,只要你能捞上来,我工钱照付,而且你还可以把池塘里的水舀干,但你不许请人帮忙。”洞求麻子奸笑地说。池塘里的水不多,但捞泥拐子的难度大,这种鱼,在春夏季节好捞,一到冬天它就钻泥里去了,它们的生命力极强,能在不干不湿的泥巴里存活很久,洞求麻子根本就不相信满月能把鱼捞上来。
接下来,满月就打着赤脚,穿着薄衣单衫,硬是在冰冷刺骨的池塘里舀了一天的水,水是干了,可泥拐子没见到。她又翻了一天的泥巴,在第二天下午,满月终于抓住了那条泥拐子,当全身湿渌渌的满月把鱼送到洞求麻子手里时,那恶地主先是惊得张大了嘴巴,然后说了两个字“烈女”。
地主洞求麻子领略到了我姑奶奶的烈性,同时也喜欢上了我姑奶奶的性格,他有意让我姑奶奶做他的儿媳妇。
40年的春天,洞求麻子拜见了我的太公,他愿意以30斤米酒的聘礼,把我的姑奶奶娶进他家做儿媳妇,正在闹酒荒的太公眉开眼笑地答应了,我的太公太婆认为,满月要是嫁进了地主家做儿媳妇,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满月哪有不答应的理?可是,当他们询问我的姑奶奶时,我姑奶奶说:“你们要是不怕死的话,现在就让我嫁过去。”
“什么死呀活呀?说得那么严重。”我太公和洞求麻子一头雾水地问。
姑奶奶说:“我在前年讨饭的路上,认识了一个国军连长,他手下有百来个兵,他说打完仗就来娶我做老婆,那连长离我们家不远,就在湘潭的,我也留了地址给他。我就是怕到时他问你们要人,打仗的一般都是打红了眼的。再等过几年吧,等仗打完了,如果那连长没来找我,我就出嫁。”我姑奶奶这通话,把太公和洞求麻子吓住了,这门婚事也就作罢。还连长哩,其实我姑奶相中的人连班长都不是,就是一小兵喽子。
渐渐地,我姑奶奶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她有男子汉刚强的性格,又常常能到山上打些野兔和野鸡回来充饥,无形中,她竟成了我太公家的顶梁柱。我爷爷的婚事,就是由我姑奶奶一手办成的。
1944年农历的8月初,有人在离我家乡的不远处发现了日本鬼子。我家乡自古以来就不是兵家必争之地,远离官道,也不临大江大河,我家乡冒出过文人墨客,也没哪个文人墨客留过文采,是个与世无争的角落。乡亲们不太相信日本鬼子会经过我们村里,但在这年的中秋节,一队百来号人的日本鬼子还是来了,他们一路打杀烧抢,无恶不作,到我们村子打抢的,只有九个鬼子,他们白天把队伍分散成一小队一小队地打抢,晚上集中休息,乡亲们自然就早早躲进屋后的石龙大山里去了,石龙大山不高,不过400来米,但山连山,峰对峰,倒也连绵十多公里,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乡亲们躲了,但我的姑奶奶没躲,她准备要在自家的房子里消灭几个鬼子。
说说当时我家的房子吧,那时,我们村就两栋房子,一栋是谢大姓的,在小河的对面,河这边的一栋是我们朱大姓的。我们的房子建于光绪年间,是一栋大院,住有30多户人家,房间有七八十间,房套房,屋套屋,熟悉了的人,出进很方便,不熟悉的人,就像走迷宫,因为除了两个十字型大厅外,其余的房间都一样大小,结构也差不多。为了防犯土匪,每间房子的垛子上有扇小门,小门一般不得关闭,在楼上可以从这间房子窜到那间房里,以至跳到户外,以备逃生之用。在鬼子进村之前,我姑奶奶躲到了楼上,准备伺机消灭敌人。
鬼子们窜进了我们的屋子里,他们在东翻西翻东西,这群饿豺狼大概一路过来没遇到过什么抵抗,他们的神情很轻松。当我姑奶奶发现一个鬼子落了单时,猛地朝他扔去一枚铁钉,好,不偏不正,刚好从他的太阳穴穿进,那鬼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倒地而亡。一个!我姑奶奶又寻找下一个目标…..,当我的姑奶奶射到第三个时,没射准,偏了一点,鬼子大喊大叫了几声才倒下,不好,另几个鬼子被招引过来了,我姑奶奶只得在楼上疾闪,鬼子在楼下追,终于,我姑奶奶的大腿中弹,痛得她只得在一隐蔽的地方蹲下,但是,她的伤口血流如注,流到了地面上的血很快就出卖了她,她被日本鬼子抓住了。我的姑奶奶被日本鬼子带到了屋外,他们分别了我的姑奶奶,凶残的鬼子们然后找来了很多柴草,分成两堆,一堆烧那两个死日本鬼子,他们把我的姑奶奶推到了另一堆大火上,末了,他们又往我家的房子扔去一把火,就这样,几个小时之后,我家的大院被烧个精光。
我姑奶奶所做的一切,都被躲在地洞里的爷爷看得一清二楚,我爷爷不放心我的姑奶奶,他就躲在不远处的红薯窖里观望,当他看到他的妹妹被时被烧死时,他心如刀绞,但他没胆量也没能力去报仇。
日本鬼子终于带着那两个死鬼子的骨灰离开了,乡亲们陆陆续续从山里走了出来,他们围着被烧了的房子欲哭无泪。
“少虎呀!看看你养的女作得是什么孽,我们这几十户人家到哪儿去住呀?”一老汉对我太公说。
“房子又不是我妹妹烧的,是日本鬼子烧的。”我爷爷忍着悲痛地说。
“还要犟嘴,要不是你妹妹惹怒了日本鬼子,他们会烧房子吗?”老人说。“对,这样的女孩要是早点嫁出去就好,嫁不出的女儿是祸水呀!”又有人说。
“那我们中国人惹怒了日本鬼子吗?他们不也照样杀中国人不照样侵占我们的土地。”我爷爷说了一句经典。
“别说了,看你家怎么赔我们的房子吧,你那该死的妹妹怎不饿死到外面呀?她逞什么能?她逞能了,我们遭殃了。”一妇人说。
此时,除了我太公一家人,竟没有一个愿意把帐算到日本鬼子的头上,他们纷纷迁怒于我的姑奶奶,理由是对面的谢家没有惹怒日本鬼子,所以他们的房子没被烧掉。
我爷爷懒得理他们,他准备收集我姑奶奶的骨灰,我姑奶奶被烧得很彻底,一点骨头渣也没留,当我爷爷准备用衣服包一点骨灰时,不想村人们竟抢走衣服,他们一把一把地把那堆灰往臭水沟里撒,有人还一边撒一边骂:“满月,你这臭婊子,我让你来世还臭!”我爷爷虽然还想论理,但被我太公制止了。
据我奶奶后来跟我说,我们的房子烧了以后那一年冬天,村里也没见哪个是被冻死的。
大约在1948年9月份,有位湘潭口音的男子来到我家乡,问我邻居:“请问,朱满月是住在这儿吗?”
“朱满月死了。”邻居说。
“怎么死的?”
“蠢死的,被日本鬼子先奸后烧死的。”邻居没好气地回答。
男子一声长叹,离去。
1950年,有领导来我们村问:“你们村有革命烈士吗?”
“没有,我们村冒人出去当兵。”村里人说。
“不是有个叫朱满月的吗?听说她杀了三个鬼子。”领导又说。
“哦,说的是那个叫朱满月的婊子呀,她哪是什么烈士,纯属是作孽的女人。”一妇女回答。领导没说什么,走了。
后来,有些老人对年轻人说:“哎呀,你们不知道,我们以前的房子呀,有八十多间,那气势呀,真那个大,住的人呀,也多,热闹!可惜呀,被一个叫满月的月人惹怒了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一气,一灶火就烧了!”有年轻人问:“那满月是谁呀?”
“哎,别提她了,要不是她,老祖宗留下的好房子也不会被烧呀!”老人说。
我姑奶奶的故事,就在村人们的痛恨中慢慢遗忘。
我姑奶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现在我常常想,当年日本鬼子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狗胆来侵犯我中国?为什么我们四万万中国人对付区区百多万的日本鬼子硬是打了八年?还是外来力量帮忙打败的,难道真的仅仅是中国人的武装力量不强吗?
我还在想,为什么日本能用几万的兵力能杀死几十万中国南京同胞,仅仅是死去的人手无寸铁吗?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要是火都没有了,还要什么柴,还要什么青山?对付外来侵略者,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打,绝不能存有一丝侥幸的心里,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打出气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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