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雨收云散后,忽然听见窗台下的暗处,有急迫的振翅的声响。我不禁俯身凝视,竟发现一只硕大的蜻蜓仰面躺着,奄奄一息。除偶尔挣扎几下折断了的翅膀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一只蜻蜓,一个久违了的高贵的生命躯体!
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在打谷场上漫无目的地追逐成群飞舞的蜻蜓了。它们透明的翅膀,在午后折射着金灿灿的阳光,充满着无尽的诱惑。它们迎着风的方向飞翔,轻盈而敏捷、高傲而放肆。有时好象故意引逗着我,忽东忽西,忽高忽低,在眨眼间变换着彼此的位置,尽情地卖弄着自己高超的舞技。这样的时候,我一边满场追嬉,一边张狂地挥舞着双手念叨着:“蜻蜓高,蜻蜓矮,蜻蜓落下来让我逮……”那时,在我的眼里,蜻蜓不食不栖,不知疲倦,像一个个快乐的精灵,似乎一生就为着眼前的舞蹈而生,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记忆中的天空,在暴雨过后总是一片湛蓝。空旷的谷场却依旧板结,如一张早已流干泪水的老脸。躲过了电闪雷鸣,接受过风雨的洗礼,重新回到谷场,我常有意外的发现:脚下,一群蚂蚁它们相互照应着、忙碌着,秩序井然地运送着一具蜻蜓的尸体。意外之外的意外!一只蜻蜓雷雨前还在炫耀着自己强健的体魄,卖弄自己青春的舞步,谁料,瞬息之间,一个生命竟然如此陨落!
不知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我是特别惧怕暴风雨过后出没的黑豆娘的。小的时候,并不能明白地分清蜻蜓与豆娘的区别,一直习惯地以“鬼蜻蜓”称谓“黑豆娘”,但冥冥之中,还是隐约地感觉到它们彼此气质的不同。蜻蜓是阳光的,总是充满着无限的活力。而黑豆娘却是阴郁的,喜欢在夏日雨后神秘地盘旋或者安静地栖息在茂密的芦竹丛里,抑或水汽萦绕的阴森的坟地灌木丛中。每次黑豆娘的出现似乎传播着一种忧伤和悲哀的情绪,因而平时我可以随意地碾死一只蜘蛛,一只蚂蚱,甚至一条毒蛇,但从没有胆量捕捉过它们。它们的舞姿是悄无声息的梦游,是缓慢而缺乏激情的徘徊,如巫师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一般,神秘而缥缈。
黑豆娘是怎样的精灵?为什么叫它“鬼蜻蜓”呢?它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呢?一切我都不知道,但它一身幽怨的黑,常常使我联想到乡村里祭奠的场面,让我不寒而栗,至今都无法坦然地面对和正视它们。它们是生灵中的巫婆吗?
恍惚间,忽然觉得那时的我与蚂蚁们多少有些误会。那样的情景总让我固执地认为蚂蚁们在搬运蜻蜓尸体的时候,它们的情绪是高昂而亢奋的,脚步是轻快而愉悦的。然而现在,我却分明地感受到那一刻它们脚步的沉重。试想,一个生命的消逝,一群蚂蚁仅仅为了生活,为一个不是自己的同类,肩扛嘴叼、不辞劳苦,难道不是对生命的尊重?不是自然界中最彻底、最干净的葬礼吗?尽管它们或许仅为一己私利美餐一顿,但它们却不遮不掩,不折不扣地遵循着自然的法则。生命的庄严原本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昭示的。
窗外,清新的风迎面扑来,也传来一群灰喜鹊和白头翁追逐蝉儿的鸣叫。看着眼前不再动弹蜻蜓的躯体,我不再哀伤,随手把它丢进了风中。这个世界,也许太过纷繁复杂。高大的树木,艳丽的花草,各种微小的生物,尽管它们并不高贵,甚至卑贱得微不足道,在来去匆匆之后,也终将一样地化为尘土,但它们毕竟曾经以自己的方式展示美丽的生命历程。
※本文作者:孤山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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