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地,那是扬州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光。它不是人们所熟知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盐商之都,而是属于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初唐,一个刚从混乱混血中涅槃的民族,正向着世界,向着宇宙,睁开一双澄明而无限憧憬的眼睛。多少次,我想象着那样一个美丽的春夜,孤独的诗人,在寂寞的江流声里踱步,徘徊,被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壅塞胸怀。突然,从蓊郁的花林那边升起,一片最初的月光击中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开始透明,并随着江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这片广博而温馨的大地,一个波光滟滟的梦幻世界。于是,仿佛江水的自然流泻一般,这样的诗句从他的胸中汨汨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何等气象!仅此数句,已足已使一个诗人永生。然而,神明天启的诗句,继续连袂而至,几乎使我们屏住了呼吸:“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此时,他感到自己易朽的躯体,如同一叶扁舟,被潮水的韵律推涌着,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飘向一个永恒的境界,载着人间的情爱,思念,期待。
在中国文学中,能与西方相抗衡的,惟有诗歌。《春江花月夜》的诞生,于浩瀚的中国诗史,不啻是一个奇迹,那种对时间的从容追问,身心与宇宙俱溶为一体的空茫之境,均惟东方所特有。但对于尚兴趣而乏玄思的中国文化传统,《春江花月夜》又同时是一个异数。如果如梁宗岱先生所言,他曾为中国寻找出一首具有宇宙意识的伟大诗篇——《论语》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么,我认为还应立即补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而在纯诗的意义上,后者更是空前绝后的。
然而,在漫长的诗史中,张若虚是寂寞的,即使近于同一流派的李白、苏轼这样的大诗人,也未对这位前辈诗人表示应有的尊敬,甚至未置一词。李白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杰作,无不是从《春江花月夜》胎出。相反,他们对一些二流诗人表现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如李白对写下七律《黄鹤楼》的崔颢的叹服,苏轼对婉约缠绵的秦少游的推崇。这不禁使我想到歌德对三流音乐家泽尔特的完全信任,却对伟大的贝多芬视而不见。这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现象,显然,这几位伟人所推举的对象,都不能对他们的天才提出挑战,动摇他们的位置,他们完全可以以宽容的心态而对之。况且,在喜以诗才炫胜的中国古代,以自己才华的短处,与赞美对象的擅长打个不分胜负,也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无论多么伟大的诗人,都首先是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可以想象,李、苏初触《春江花月夜》的瞬间,一定会有一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并发出“既生亮,何生瑜”的叹息。这里,我们必须充分理解“明月”对于中国诗人的特殊意义,在中国诗史中,诗人所咏叹的对象,以明月为最多,亦最佳,明月实际上已成了大自然,或人类所面对的整个宇宙的象征,“明月诗人”已成了中国诗人所向往的最高桂冠,在这一原则问题上,天才而自负的李、苏当然都是不会拱手的,最合适的选择,自然是沉默。但在历史最终馈赠给人类的这三大“明月诗人”中,李白的明月最雄奇飘逸,苏轼的明月最富于情思,而张若虚的明月则是悬的最高的。他不仅以自己的“孤篇”盖全唐,他甚至已成了一种象征:一个诗人,与他的整个世界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最终成就一首伟大的诗篇。
博尔赫斯在他的一篇精彩随笔《论惠特曼》中曾写到:一直存在着两个惠特曼,一个是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构成的凡俗肉躯,另一个则是由诗歌的天国般的宇宙所提炼出的伟大象征。而后者在本质上,可能更接近真实。这使得我的这篇文章的展开,有了充足的勇气,甚至产生了更大的野心,试图同时从形而下和形而上两方面,勾勒出一个诗歌艺术大师的形象。作为张若虚的同乡,我有资格这样要求自己,并进而索要一本完整的《张若虚诗集》。然而,我们所面临的事实又是如此的令人难以置信,张若虚仅留存下一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首仅为文史研究者知晓的《代答闺梦还》,这简直是造化弄人。看过《代答闺梦还》朋友应有这样的感觉,全诗艳丽工整,欲出宫体之篱,似启温李之风,一般诗人作出此等诗来,应颇可自负了。然而,若站在伟大的《春江花月夜》身边,则不啻天上人间,显的局促,拘谨,没有能够充分地铺展,放开。这里,历史又出了一个谜,为什么这首平淡的诗作,能和《春江花月夜》一道,挂在张若虚的名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它应是张若虚的少年成名之作,而有机会侥幸流存。如果仔细品味,此诗奏鸣曲式的结构,对时光流逝的怅然咏叹,都是张若虚风格的,并预示了日后的发展。但不论怎么说,此诗只能充当《张若虚诗集》的底座,在这底座与塔尖的《春江花月夜》之间,按常识推断,至少应布满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这样风华的诗句。共2页,当前第1页12
※本文作者: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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