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任少卿书(精选2篇)
报任少卿书 篇1
(张京华据《汉书》中华书局标点本排录)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闒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盃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茸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报任少卿书 篇2
少卿足下:作为一名史官,一个在朝廷上微不足道的仆人,我,司马迁,恭敬地给您回信。在这以前,您曾屈尊给我写信,要求我在中书令这个位置上学会待人接物之道,并把向皇帝荐举人才当作自己应尽的义务。你的信写得那么诚恳,但我觉得,你或许会因为我把你的教诲当作流俗之见置诸脑后而生气吧?我真的不敢如此啊!我虽然疲惫且卑微,对您的长者风范也是常有所闻的。只是我觉得自己已是个废人,又不得不处于下*的地位,只要有所举动,势必招人白眼。我若是推举什么人的话,非但不能帮他什么忙,恐怕反而会害了人家啊!我落到这个地步,除了独自承受着抑郁,又能向谁去诉说呢!正如俗话所说的:“没人需要你,也没人理你啊!”钟子期死了,俞伯牙从此不再弹奏他的琴。为什么会这样呢?无非是说:一个士大夫,愿意为人世间唯一理解他的人去死,正如一个女人为了爱她的人而打扮一样。
而我呢,已经浑身污浊,满心伤痛。虽然我拥有随侯之珠、和氏之璧般的不世之才,我的行为也象许由和伯夷那样狷介、高尚,但却再也不能以之为骄傲了。如果我真要表现一点点傲气的话,除了被人嘲笑自取其辱外,还能怎样呢!
早该回您的信,但那会儿我正好跟随武帝从外地回来,每天都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务非要我去做。我们难得有时间碰头,匆匆忙忙,竟找不到一点儿时间,可以让我痛痛快快地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而今天你突然成了罪人,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想着再有个十天半月,也就到这一年的年尾了,我又得跟从皇上到雍去祭拜五帝。我耽心不祥的结局会在我走后突然降临,那样的话,对我来说,是永远地失去了向朋友倾诉满腔愤懑的可能;而你,也会因为我不给你回信,而怀抱着无穷无尽的遗憾吧?那就请你听我说说我对这个世界的浅陋的看法吧!这么久一直拖着没有给你回信,希望你不要责备我。
我认为,一个人的修养,往往是他的智慧的体现;一个人对他人的关爱,让我们看到了他的仁人之心;在一个人的取舍之间,我们看到的是他对道义的理解;当他受辱并知耻的时候,会迸发出最强烈的勇气以捍卫自己的尊严;而人这一生的终极目标,就是要让自己名垂青史。一个读书人,要有智慧、有仁人之心、坚持道义、勇敢自尊、胸怀大志,这样才能挺立于世,列于君子之林。最惨的灾难都来自人的贪欲,而人生最大的悲哀是被人伤透了心;最坏的行为是辱没自己的祖先,而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比受宫刑更大的耻辱了。受了那样的刑罚还能活下来的人,没人把他当人看啊! 这种事情不是今天才有,其实很早就这样了。从前卫灵公坐车外出,让宦官雍渠陪坐在车的右边,孔子就生气地跑到陈这个地方去了。商鞅得到秦孝公的重用,而秦国的贤人赵良却对他全然无好感,那是因为引荐商鞅的景监,是个宦官!汉文帝喜欢让宦官赵同子一起坐车外出,袁盎就铁青着脸责备汉文帝不该让刑余之人坐在帝王身边。自古以来的士大夫都认为这样的人是可耻的。那些才能平庸的人,倘若落到与宦官为伍的话,都会沮丧得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是堂堂大丈夫呢!眼下朝廷再缺乏人才,也不至于要让我这样的刑余之人来荐举天下的英雄豪杰吧?
我继承父亲的遗志,当上了史官,在皇帝跟前当差,算来已有二十多年了。我经常想,往高里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资质,可以向皇帝献上我高明的计策,让皇帝知道我是多么忠诚于朝廷, 而得到皇上的赏识;其次呢,我也不能在皇帝身边,弥补朝廷事务大大小小的疏漏,为朝廷物色真正有本事的人才,让那些埋没在偏僻山林的贤人,出来为朝廷做事。在朝廷的边防事务方面,我又不能作为一个军人,为国家攻城略地,斩将夺旗,建立军功。最起码我做不到辛辛苦苦、一天天往上爬,直到取得显赫的高官厚禄,光宗耀祖,让亲戚朋友都觉得脸上有光。这四条通往显达的路子,我都走不通,也就只能在皇帝身边乖乖地守着本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此而已。过去我也曾经跻身于朝廷的中低级官员之中,他们议论国家事务的时候,我也有幸坐在后面听听,即便在当时,我都没有提出过什么好的策略,没有为朝廷大事动用过我有限的心智;今天我已经成为一个废人、一个在朝廷上打杂的奴仆,我已身陷逼仄而晦暗的地牢,却要跑出来昂首扬眉,指陈是非,品评人物,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朝廷以及满朝官员感到羞辱吗?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象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呀!
这些年来,对于那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年少的时候,就有些一般人看来相当出格的才能,所以我成人之后,在我乡里乡亲的心目中,也就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声誉。当今皇上全然因为我父亲的缘故而任用了我,使我能够出入宫禁,在皇帝身边,为他奉献我浅薄的文字功夫。我觉得这份史官的责任就象是扣在我头顶上的一个铜盆,戴着这样一个盆,自然不可能抬头看天,而我也是低眉顺眼,忠于史官的职守,很少与别人交往,也不管自家的事务,白天晚上,我总在考虑的是怎样当好一个史官,为国家奉献我的全部精力,我一直想以这样的恪尽职守来博得皇上的欢心,却不料事与愿违到如此地步!
我和李陵一度都在宫中共事。但平时也没有特别好的交情。一个武官,一个史官,根本走不到一起去。公务之余,我们连在一起喝杯酒、开开心的交往都没有。但是我在一边观察他,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自律而且气度不凡的人。他十分孝敬他的母亲,与朋友交往很有诚信,面对钱财,他表现得非常廉洁,在索取与付出的时候,他总是以道义为本。他对于长幼尊卑的礼数非常清楚。与平辈交往也谦让得很,恭敬、节俭,非常尊重别人。在国家有危难的关键时刻,他总是挺身而出,有献身精神。我观察他在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认为他真是国家的精英。这样置个人身家性命于不顾、为赴国难万死不辞的臣子,现在真是少见了。而当他一有失误,那些只知道保全自己身家性命和妻子儿女的人,却纷纷跑来指摘他,交头接耳,危言耸听,我真是在心里为李陵抱不平。李陵就那样带领不到五千人马,深入匈奴王的领地,以虎口拔牙的无畏气概,向匈奴王挑战。与匈奴的重兵,奋战了十多天,消灭了五千多匈奴人,使匈奴人的援兵与供给都无法保障。匈奴诸王都非常震惊与恐怖,不得不动员其左右贤王的部将与所有能够参战的匈奴人,对李陵的军队实施全面包围与进攻。李陵身陷重围,转战千里,弓箭用完了,又得不到援兵,真是道尽粮绝。他的士兵们浴血奋战,死伤遍野,然而只要李陵说一声慰勉他们的话,有谁不即刻流着眼泪挣扎而起呢?他们擦去满脸的血泪,张开已经没有箭的强弓,冲上去与敌人肉搏,面对北虏,不惜一死。李陵尚未陷入敌人重围的时候,派使者送来了打胜仗的战报,当时满朝文武公卿,都举杯向皇上大唱赞歌。几天后,李陵兵败的战报来了,武帝因此而食不甘味,上朝听政也颇不愉快,大臣们又担忧又害怕,都有点不知所措。我心里真是一点都没有考虑到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只是看见皇上悲伤忧虑的样子有点不忍,诚心诚意地想要说点什么来减轻皇上的精神负担。我说,我认为李陵平时与僚属相处,什么好处都让给别人,即使只剩一点点食物,他都会与部下分而食之。这样的人,总能够得到部下的拼死效力,自古以来,没有什么人能在这一点上超过他。目前他虽然战败并身陷敌虏。根据我的观察,他莫非是想在敌营寻找机会报效国家吧!现在败局已定,无法挽回,但他消灭了这么多匈奴兵,其功劳也足以布告天下呀!我本来就想向皇上表达这样的意思,但哪儿轮得到我说话呢?正好那会儿皇帝把我召去征询,我就这样说了。我说李陵有功,为的是让皇上宽心,同时也为了能堵住朝廷上四起的怨言。也许我表达得不很清楚,反正英明的皇上不能理解我的耿耿忠心,反而以为我是有意把战败的责任推到他的爱臣李广利身上,而为李陵游说。于是皇上就把我交给廷尉去处置,根本不要听我出于一片忠诚的任何解释。因为我冒犯的是皇上,所以就让官吏们来定我的罪。我家穷,拿不出足够的钱物来赎我的罪,我的朋友也没有一个人来救我、来探视我,平时身边那些交情还不错的人,没一个为我说一句话。我是个人,而不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啊。我心里有那么多痛苦,却不得不在暗无天日的死牢里,独自面对那些刀笔酷吏,谁能来听我倾诉呢!这一切,少卿你也是亲眼看见的,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李陵投降苟活既成事实,他败坏了他家族的名声,也把我推进了阉人呆的“蚕室”,再一次受到天下人的耻笑。我伤心,我伤心啊!这样的事情又怎能对俗人一一道来呢!
我的祖先,也没有什么功臣能获得御赐的丹书铁券。掌管文史、星象和历法的史官,其地位也就在巫师、卜祝之间吧,本来就是供帝王逗个乐的,帝王养一个史官,就好比养个把*女戏子,所以一般人也不把史官放在眼里。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接受死刑的处罚,不过是九牛亡一毛的事,我死了,与死掉一只蚂蚁又有什么不同呢?世俗的人当然不会把我看作是为尊严而死的人,他们只会说:“这个人真蠢,居然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死罪!”我如果选择死,结果不就是这样吗?还能怎样呢?我这毫无建树的一生在人家看来,死了也就死了!
人都会死,有的人死了,他的人格却能象泰山一般永远矗立着,而有的人的死,轻飘飘的就好象一根羽毛,那是因为他们的活法不一样。人生一世,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受辱,首先不能辱没自己的祖宗,其次是不能失去做人的尊严,再其次是不能有失体面,再往下是不能理屈词穷让人笑话,再次一等是在人前卑躬屈节,还有不停地贬官直至换上罪犯的赭衣。接着就是戴上木枷挨打受刑,再有是剔去你的胡须与头发,在你身上、脖子上缠上铁镣,更有甚者就是在你身上烙下囚犯的印记,剁去你的脚趾,而最最不堪的奇耻大辱,就是宫刑啊!书传经典有所谓“刑不上大夫”之说,其用意是要读书人知耻,万万不可触犯刑律。猛虎在深山,百兽都怕它,有朝一日它掉进了陷井,也只能可怜巴巴地摇尾乞食,它多年的威风也就慢慢地收敛了。真正洁身自好的读书人,即使是在地上画一个象征性的牢房让他进去,他都决不肯进去;即便是用木头削一个法吏,他也决不肯面对只有犯人才面对的此类角色。在意识到可能受辱之前,他们会下决心自杀。当一个曾经显赫的人被人捆住了手脚,戴上了木枷、铁镣,裸露着受伤的肌体,忍受着棍棒与鞭笞,被关入牢房之时,看到看守牢房的小吏,他会磕头求饶,看到小牢子,他都会吓得要死。为什么会这样呢?和前面所说的猛虎一样,他从前再怎么威风,这会儿也不能不忍气吞声。人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说自己没有受辱,无非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自欺欺人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周文王姬昌任西伯之时,曾被商纣囚禁在荡阴的地牢里,他好歹也是个王侯啊!李斯,当到了秦国的丞相,结果却被处以死刑。淮阴侯韩信,一度封王,不也在陈地被捕入狱吗?彭越、张敖,都曾以王侯自居,也都因有野心而被收监治罪。绛侯周勃灭诸吕,一度权倾朝野,但也有过幽囚入狱的时候。魏其侯窦婴,景帝手下的一员大将啊,不也得穿着囚犯的衣服,忍受头、手、足都戴上木枷的羞辱吗?所谓一诺千金的季布,也曾为逃脱追捕,剔发变装,自己卖身到朱家当家奴。灌夫曾经被少府囚禁。这些人都曾身为王侯将相,闻名天下,而一旦犯法下狱,都没有自杀而宁可苟活于这个肮脏的尘世。古人也罢,今人也罢,都是如此。难道他们不感到受辱吗!如此看来,勇敢和怯懦,决定于人所处的情势;强硬或是懦弱,也只是外在的表现而已。对人性,我们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如果一个人不能早早地在法律制裁之前自杀,而慢慢失去了全部血性,到了鞭笞与棍棒之下,才想到要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不是太晚了吗!古人之所以不轻易让士大夫受刑,恐怕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吧。
人啊,没有不贪生怕死的,牵记自己的父母,为妻子儿女的将来担忧,是人之常情。至于为了真理而奋不顾身,那也是不得不如此才如此的。而我很不幸,早早失去了父母,没有兄弟,总是孤零零的,少卿啊,你看我对妻子儿女有那么眷恋吗?真正勇敢的人不一定非要为了节义去死,而一个胆小的人,为了表现他的节义感,却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去死!我虽然也怯懦、也想活下去,但却很清楚人在特定的时刻,应该怎样作出选择,怎么会甘心让自己在幽囚受辱中灭顶呢!那些奴婢*妾,尚且宁死而不受辱,何况我所受的是这样不堪忍受的奇耻大辱啊!我之所以默默地忍受这一切而活下来,之所以处在粪土之中而不退缩,实在是因为我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不甘心自己的文采不能传世,不甘心象个可怜虫一样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下消失。
自古富贵者人死灯灭,被人遗忘的,不计其数。只有那些优秀杰出的人物,名垂青史。周文王被拘禁时,在困厄中演绎了《周易》。孔子一生不得志,却编著了《春秋》。屈原被放逐到蛮荒之地,吟唱出《离骚》这样的篇章。左丘明眼睛瞎了,却写作了《国语》。孙子被断了膝盖再也不能行走,却完成了他的兵法著作。吕不韦被秦始皇发配西蜀,他的《吕览》因而传遍天下。韩非被囚禁在秦国的监狱里,写下了他的名篇《说难》与《孤愤》。诗三百零五篇,大多是圣贤发愤而成就的篇章。这些人都是因为心里有无从宣泄的苦闷,得不到世人的理解,所以用文字来记下已经发生的事情,希望将之留给未来的世界。于是,象失去了双眼的左丘明,断了双脚的孙子,知道自己已经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便退而将自己的见解写在简册上,以抒发胸中的愤懑,希望总有一天人们可以通过这些文字了解他们。
我可能不自量力吧。这些年来,我广泛搜集散落在各地的掌故资料,并对事实的前因后果进行了考证与思索,我用文字叙述这些旧人旧事,目的是探究有史以来的人事、世事成败兴衰的原因和轨迹。从轩辕皇帝到今天,我编写了十表、十二本纪,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通过叙述往事,来探究天地人间的真知,了解古今世事的变通之道,表明我对这个世界的独特的认识。我的工作刚刚有了大致的轮廓,就发生了那一次大变故。我不能让这一事业就此断送。为了完成它,我无怨无悔地接受了酷刑。有朝一日我写成了这部书,藏之名山,传给知道它价值的人,让它传播于天下,那么我所受到的全部凌辱就得到了补偿。到那时,哪怕杀我一万次,我也死而无憾。但这种想法也只能跟明白人说,而难以让俗人理解啊!
重负之下的生存是多么艰难,一个受辱之人将招来更多的诽谤和非议。我因为言语之罪而受到这样的刑罚,每每被家族中人戳着脊梁骨讥笑,侮辱到我的祖先,我有何颜面为父母上坟啊!这样的污垢再也洗不干净了,即使百代之后,也只会越来越脏。想到这一点,我天天都觉得心痛难忍,肝肠寸断。呆在家里惶惶惚惚、失魂落魄,走到外面又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只要想到自己所受的凌辱,浑身就直冒冷汗,衣服都湿得沾在背上。就我这么一个宦官,难道还有引退到深山老林的资格吗?所以我也就是和周围的人一样,随波逐流,上下斡旋,在忙忙碌碌之中排遣心中近乎疯狂的困惑。而少卿你却要我向朝廷推荐贤能之士,我的想法简直不能与你的看法同日而语啊!我即使能用漂亮的言辞来掩饰自己,也毫无好处,人家不会相信我的话,我若这么做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总之,人这一生的是非都要在死后才能论定啊。
我的信也许不能把我想说的都说清楚。也就是大致表达一下自己浅陋的看法吧!再一次致意!
上一篇:古诗二首《蜂》《秋浦歌》教学设计
下一篇:16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