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睡不着,忽然想到父亲。
这偶尔的一“想”,令我自己惊奇。在外的每年当中,思想不论转多少个圈,很难会在他身上停留一下。
我的人生,总恍然缺席了这一个人。
从前也有人追问我:你的文章里从来没有你父亲的?
我把近三千字的《摇啊摇,外婆桥》寄回思童小表妹的学校,她回家一字一句地念给外公听,念完了又兴冲冲地说要拿去给大姨(我妈妈)看,外公连忙制止说:“不要去,没有写你大姨父一个字,等下他会恼气。”
妈妈后来把这事当笑话跟我讲,我听了却一怔,微微刺痛,我不是故意的;外公又这样细心。
自小我情感活泼,天真烂漫,跟父亲并不生分。他出差,有时会带两套衣服给我。有着漂亮花边的蔚蓝色套装,深蓝的学生背带裙。哥哥时常欺负我,父亲回来也会替我维护,不似妈妈一味偏袒。
但舅舅小姨总要嘲笑我了,我但凡在他们面前说一句“爸爸”他们便要笑我。父亲对妈妈不好,舅舅小姨还年轻,心里都含着气。父母之间的事,偶然半次我说妈妈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她便又惊又痛又恨又怒地看着我。对他们来说,我们不单是孩子,也是叛臣贼子。
父亲一回来,总是要跟妈妈吵一架的,不是当天,便是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在林站上班,每次回来两三天。放学回家,路上倘若遇到有大人笑着跟我说:“洁洁,你爸爸回来了。”我心里就开始发麻,脚下象粘了胶,一步一步挨回去。
大人们的笑脸我都怕看,提桶到井上打水,他们会笑嘻嘻地问我:“洁洁,你爸爸妈妈又吵架啦?”
我倔强地抿一抿嘴,象一个笑。
他们一吵起架来声震屋瓦,小时候我心里慌张,总避到外面靠墙站着,等吵完了才进门。有次晚上他们在家里吵,我抱个手电筒呆站在窗户底下,满天漆黑,守着窗户里漏出来的灯光。
村里一位叔叔走过,进来把他们劈头教训了一顿。
到今天我也笑问,那个环境里长出来的我,怎么能活得这么恣意张扬?怕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吧。
笑中自有泪意。
父亲总疑心他不在家时,妈妈拿了什么东西去给外婆家。其实隔了几十里路,妈妈带着我们两个孩子,哪走得开,何况那时节家里能有什么东西?逢年过节,外公则必定是把年糕、芝麻醮米糖、粽子之类提前送到。每年做三份,我家一份,萱草家一份,因想着小孩子们爱吃。
我们天天盼过年过节,十几年从未落空,红薯收成了也每年送来一袋。外公爱我们,几十年如一日,我身上所有爱的因子来源于他。
我深深羡慕妈妈,她有一个多么好的父亲。
但父亲是那样的一个人。
很多人不会相信,我也不想相信。可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人生中你恰巧遇见了这样的人,该如自处呢?
我和哥哥长大以后,父亲又开始疑心我们。
前两年回家过年,从初一到十五,电视机前剩我们俩人时,父亲总会漫问:“你……拿了多少钱给外公外婆?”我在火炉边,脸都笑得木了。我知道他的秉性,说少了他不会相信,说多了只怕当场便要发作。
不管是多是少,我走后之后,他都会跟妈妈恶吵一翻,觉得是妈妈教唆了我们。
其实父亲不必多疑,我们也只得温饱而已。
我和哥哥都不是会挣钱的人。十五六岁稍稍可以自立了,便慌不择路地从阴云密布的家中逃出来,人家进工厂,我们也进工厂,人家两班倒,我们也两班倒。
只觉在外天地宽,感恩都来不及,妄论挣钱?
外公外婆最恨的,莫非是把妈妈嫁给了父亲,却受了一辈子苦。再恨的,便他没有给钱我去读书,大家都以为最有出息的应当是我。
我常对外婆说怪不得他,那时候,是我自愿不读书的。
真的。
父亲为人不好,这点却是他受了冤枉。是我自暴自弃,倘若真考到了好学校,他也不见得不会拿出钱来。这条路是我选的,我从来不怨。
父亲对我们的猜疑,也包含了一种嫉妒,和对孤独的惧怕。眼见我们跟外公越来越亲,跟他越来越远。共2页,当前第1页12
※本文作者:落花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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